类型:网络 分类:新聞公報
发布日期: 2022-08-03 08:18:00
不僅僅是一個博物學相關的組織
它已經成瞭會員們的日常習慣和情感慰藉
“熾熱的天空裡/是隆隆作響的雲/它反抗著強力/新的生命就要誕生”
2020年4月的一天,挪威人比爾·施瓦佈發現瞭自己去世父親的一首詩,詩中描繪瞭大雨傾盆前的雲朵。他把這些詞句配上雲朵圖片,貼在瞭他和父親都喜歡去的一個網站——賞雲協會的論壇上。他收到瞭熱情洋溢的回復。
施瓦佈是“賞雲協會”59000多個會員中的一位。這個創建於英國,以抬頭看雲,打卡拍雲為主業的組織,早已在互聯網上享有盛名。每天早上,會員們會收到協會推送的“每日一雲”圖片和精心編輯過的一條短短的文字,頗具儀式感。
打開賞雲協會的網站,人們能看到無窮無盡的想象力在上面延展:有人拍下瞭像飛碟一樣的高積雲,有人捕捉到如同星球大戰裡的“尤達大師”一樣奇怪的雲朵,有的雲看來像一隻噴火的巨龍,有的像羽絨服裡的鴨絨,還有的像長著七個手指頭的手掌……
誕生18年之後,賞雲協會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博物學相關的組織,它已經成瞭會員們的日常習慣和情感慰藉。人們一起拍雲,看雲,寫詩,作畫,結伴去大自然中放松,分享心事,偶爾,他們也會幫助氣象學者收集一些全新雲朵類型。而這些關於雲彩的記錄和故事,讓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開始疏離的情感,又重新連接在瞭一起。
玩笑開大瞭
“我想知道,關於賞雲的書在中國流行,和‘躺平’這個詞有關嗎?”透過視頻,賞雲協會創始人、英國人加文·普雷特-平尼好奇地提問。躺在草地上抬頭看雲,確實是一種舒適的狀態。他滿面笑容地坐在滿墻的圖書前面,表情、手勢都很豐富,語調輕快,看起來,他確實是那個能夠吸引網友跟著他一起一本正經胡鬧的人。
給全世界抬頭看雲的人辦一個網絡協會,這個主意並不是加文刻意策劃的結果,而是他在一次創意演講之後的“衍生品”。2004年,做過記者、雜志合夥人的加文,受邀到英國康偉爾地區的一個文學節擔任演講嘉賓。此前一年,他剛剛停下自己忙碌的生活,跑到羅馬休息。在那裡,他看到瞭無數藝術傑作中繪制的美麗雲彩,但當他抬頭看向真實的天空時,發現羅馬的天空中卻沒有他想看到的雲彩,這件事讓他有點耿耿於懷。
加文一向是個天馬行空的人。他年輕時,在牛津大學學習過物理和哲學,讀碩士時又改學藝術。多年來,他一直和好友一起辦著一本名為《閑人》的雜志,告訴大傢如何在忙碌中找回自己的休閑精神。朋友們都知道他喜歡看雲、觀星、逐浪。多年前,為瞭追逐稀有的“晨陣風雲”,他不辭辛苦地從英國飛到“追雲聖地”澳大利亞,和滑翔機飛行員一起在雲浪中翻滾。
那時,加文一心隻想寫一本關於雲彩的書,但這個創意並不為出版社所接受。當時的出版商擔心這本書賣相不好,因為英國人常年生活在陰雲密佈的天氣中,他們並不把雲彩的出現當成是個好兆頭。但加文不想放棄,為瞭吸引更多的人過來聽關於雲彩的故事,他想瞭很多“噱頭”。他在演講稿裡虛構瞭“賞雲協會”這個並不存在的組織,還在其中提到,雲彩是希臘劇作傢筆下那些無所事事的“懶人”們的守護神,他要為雲彩正名,讓雲彩成為懶人們的女神。他還親手做瞭一堆寫著“賞雲協會”字樣的徽章,現場售賣。
事情一不小心就這樣“搞大瞭”,加文演講當天,屋子裡站滿瞭熱情的聽眾,他做的徽章也全都賣光瞭,很多人當場詢問他怎麼才能加入這個“賞雲協會”。弄假成真的他隻好收集瞭聽眾的郵件地址,回傢之後逐一回復。漸漸地,這些人成瞭賞雲協會最初的一批“會員”,他們通過群發郵件的方式交換瞭很多漂亮的雲朵圖片。兩個月後,協會病毒般擴散出去,又有近2000人加入瞭組織。看到這種情形,加文幹脆建起瞭賞雲協會的網站,方便大傢傳播照片,討論問題。
網友們的創造力是無限的。各式各樣的雲朵被傳到瞭網站的雲端,一些好學的網友開始按照氣象學分類來嚴格標註這些雲彩,而另一些人則開始上傳一些“不是雲”的雲,包括雨後的彩虹,飛機掠過雲朵留下的直線型的“尾跡雲”,超級天文望遠鏡“韋伯”拍下的星雲圖像。除此之外,很多藝術傢被雲朵的美麗吸引,加入瞭協會,他們把自己跟雲彩相關的詩歌、文章和繪畫也都發佈出來共享。
做個懶人吧
隨著加入的成員越來越多,賞雲協會開始變為收費會員制,但會費價錢並不高,最初時每年隻有二十多英鎊,至今也隻漲到瞭每年三十多英鎊。後來,加文開始全職運營賞雲協會,每一年,他都會帶著大傢去大自然中放松,有時他們會聚集在英國的一個小島上看雲聊天,也會籌劃著帶大傢去加拿大觀賞極光。
看多瞭資料,加文開始對會員的年紀進行統計,他發現,歐美地區賞雲協會的註冊會員中,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占比最高,其中女性比男性稍多一點,大概占到55%。而在中國等亞洲國傢,賞雲協會會員的年紀會更小一些,以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為主。
歐美的觀雲群體大部分是瑣事纏身的中年人,這件事聽起來有些不合常理,但回顧一下歷史,卻發現此事有跡可循。1991年,加拿大作傢道格拉斯·庫普朗的暢銷書《X一代》描寫瞭一代青年的生存狀態,也讓這個關於代際的詞語變得全球聞名。這些人生於1965年到1980年之間,他們的父母在經濟高速增長的時期忙於工作,對他們缺少關心,而他們在成長階段面對過世界格局的巨變,這也讓他們對政治抱有保守、疏離的態度。比起和傢人溝通,他們更愛去戶外透氣,更愛參加社團群體,也更容易和同齡人建立聯系。朋克搖滾,銳舞派對,都是“X一代”抵抗孤獨的武器。
到瞭20世紀90年代,年紀漸長的“X一代”人群開始回歸主流生活,像父母一樣努力加班賺錢,但也有人秉持過去的價值觀,甚至包括很多受瞭高等教育的人。加文出生於1968年,恰好就是典型的“X一代”。1993年,他和好友一起創辦瞭《閑人》(The Idler)雜志,這本雜志致力於維護懶人的尊嚴,並持續運營至今。“我們要提倡,一個人要珍惜自己不在辦公室的那些時光,抵制過度忙碌的生活。這種聲音在27年前可是相當‘反主流’的。”加文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
來參加賞雲線下活動的,很多都是回歸主流生活的“X一代”。人到中年的他們,確實需要依靠一些物質之外的事物來徹底放松身心,賞雲協會就是他們的避難所。年近50歲的律師卡洛琳·伯恩,曾在2019年從紐約長島飛到英國的倫迪島參加賞雲協會的活動,她一直和丈夫、三個孩子生活在一起。從1999年起,她的生活一直被工作、手機和繁瑣的傢庭事務包圍著。到瞭島上,伯恩發現這裡根本就沒有手機信號,緊繃多年的神經一下子放松瞭。除瞭和大傢看看雲,聊聊天,探討科學問題之外,她還能住在一間有200年歷史的老房子裡,也可以去燈塔附近吹長笛。
懶人與科學
在古希臘作傢阿裡斯托芬的戲劇中,雲朵是無所事事、熱愛發呆的閑人最喜歡觀看的景觀。但氣象科學本身就是一個由跨界和業餘人士創立的學科。19世紀,英國化學傢、“氣象學之父”盧克·霍華德首先對雲彩進行瞭分類。一個世紀後,氣象愛好者拉爾夫·阿比克龍關註到瞭霍華德的記錄,他也開始在世界旅行中記錄不同的雲彩。1896年,阿克比龍和一位瑞典科學傢合作出版瞭世界上第一本《國際雲圖集》。從此,這本圖集成為全世界氣象學者和觀雲者的權威參考手冊,如今,它被歸到世界氣象組織(WMO)旗下進行管理。
過去,觀雲是氣象學傢的必備技能,也是他們收集氣象數據的手段,但隨著科技發展、雷達和衛星的普及,用肉眼觀測、記錄雲朵形態不再是科學研究中的剛需。於是,觀雲逐漸演變成一種具備博物學性質的文藝休閑活動。現代社會的很多觀雲者也並不僅僅是為瞭記錄美麗的雲朵,他們依然從微觀層面,嚴謹地觀測、記錄著。這些記錄,依然能夠見微知著地為氣象學傢的研究提供幫助。
2006年,居住在美國愛荷華市的賞雲協會會員簡·維金斯拍下瞭當地大雨傾盆前的天空景象,畫面上,整個天空覆蓋著灰色雲層,點綴雲間的是黑色的粗糲線條,看起來極度妖異。很多人表示可能見過這種雲彩,但又不知道它的學名叫什麼。大傢聚集在賞雲協會的網站上,饒有興致地跟帖為它命名。有人給它起名“西斯廷”,因為這片天空讓人想到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繪畫,還有人叫它“熔巖枕雲”。
2009年,加文開始在媒體上推廣維金斯拍下的這類雲朵。為此,他還向英國皇傢氣象學會的氣象學傢小組作瞭匯報。越來越多的觀雲者開始收集類似的雲彩照片。中國的觀雲者、昆蟲學者計雲也是最早拍到這種雲的人之一,2013年的某一天,他看到頭上的天空佈滿瞭黑雲,如翻湧的黑色海浪一般詭異。為瞭捕捉這一大片雲的樣貌,他拿著相機坐上瞭從北京到天津的高鐵,終於拍下瞭這片天空,並把照片發表在瞭氣象學的專業書籍中。
經過賞雲協會和世界各地網友的努力,2017年,國際氣象組織終於將這種雲彩納入《國際雲圖集》,並將它命名為“波狀粗糙雲”,也叫“糙面雲”。這也是世界氣象組織(WMO)60多年來第一次在《國際雲圖集》中收入新的雲朵。同樣在那一年,世界氣象組織把3月23日世界氣象日的主題定為“觀雲識天”,以肯定這些熱情的觀雲者為科學研究作出的貢獻。
雖然自身對研究雲彩分類感興趣,但加文並不想把這個協會搞成一個純粹的博物學群體。他始終把雲彩當做連接人們關系的紐帶,希望人們通過雲彩交上朋友。在他撰寫的觀雲手冊中,他明確告訴其他的追雲者們,如果記不住他在書中寫下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專有名詞,也沒關系,因為他自己也一樣記不住。
在加文心中,比研究雲彩本身更重要的,是通過雲彩連接起來的、人與人之間的珍貴情誼,這種情誼甚至超越生死。他一直記得的一件事是:一位老人曾經寫郵件提到,她的丈夫去世前是賞雲協會的會員,去世之後,他希望親人把會員證書放在棺材上。另外,也有一些會員會“搶註”一個賞雲協會的會員,作為給自己新生孩子的禮物。“把大傢聯系在一起的,正是我們共同擁有的這片天空。”加文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
(北京天文館副研究員、《雲彩收集手冊》《一天一朵雲》譯者王燕平對本文亦有貢獻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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